文|高祥
周末在水边散步。孩子神神秘秘地追上我,说发现了一只怪虫。
怎么个怪法?
“它屁股上插着一根长针,两只前爪像镰刀,身体黑里透黄,漂在水面上一动不动,我还以为是一片柳树叶呢,没想到一下子跑开了”——听着孩子的描述,我搜肠刮肚也没猜出来,到底是什么虫子。
直到一起返回水塘边,七手八脚打捞起一堆水草,在一大把伊乐藻和轮叶黑藻里翻找出那片“柳树叶”,才看清这只怪虫的庐山真面目——原来是水蝎。
水蝎学名蝎蝽,是一种生活在淡水河塘中的奇特昆虫。小时候在老家山溪里,我曾多次见过它的身影,不过那时被它的怪异形状所慑,并没有抓住过。此次邂逅,给了我一个仔细端详研究它的机会。
水蝎背部深褐色,身体扁平,大小与成年蝎子差不多。它的两只前足粗壮,弯刀一般横在身前,再加上尾部拖着一条细长的针管,猛一看可不真像一只可怕的蝎子?
不过,它的两只前足并不像蝎子的触肢一样末端分叉。它的几乎与身体等长的尾巴,其实是两根并拢在一起的呼吸管,唯一的功能是用来呼吸,既不能弯曲,也没有毒囊,更不会翘起来蜇人。
与大多数昆虫不同,它的气门不在肚皮两侧,而是开在尾巴梢上,因此它潜水时间不能太长,需要经常把尾尖露出水面吸气。它的口器如同针刺,一旦咬住猎物就会注入消化液,虽然不是毒液,但要是被它咬上一口,估计疼痛的滋味也很是酸爽!
相对于水蝎,我对蝎子倒很熟悉。小时候在山上,我曾多次抓到过蝎子。蝎子有固定巢穴,白天藏身在石下的窝巢里,一旦被打扰,它就会端着两只大螯、举起带毒刺的尾巴,张牙舞爪进行攻击,样子很是恐怖。
尽管都是肉食性动物,但水蝎和蝎子捕食方式却截然不同。水蝎主要靠伪装潜伏,静待小鱼小虾小蝌蚪等猎物游近,趁其不备猝然出手,伸出两个前爪抱住猎物,然后用口器刺入消化液,一边溶解猎物器官一边吸食猎物体液,从容享受自酿的美酒;而蝎子呢,则是夜游神,它在夜间离巢觅食,通过腹部下方的栉状器感知外界震动,一旦与昆虫、蜘蛛等猎物接近,就用一对大钳子夹住猎物,然后用尾刺注入毒液,致使猎物麻痹或者死亡。
蝎子还是个虐食者,喜欢用螯肢撕裂猎物,先吸点汁儿、吃点儿肉开开胃,再吐出消化液,对猎物的残骸溶解加工,继而开怀畅饮、大快朵颐。
你看,虽然都冠以“蝎”名,但水蝎和蝎子差别还是蛮大的。它们生活环境不同,而且形态各异,习性也大相径庭,甚至分属不同的种类——水蝎属于昆虫纲,有三对足,成虫有翅还能飞行;蝎子则属于蛛形纲,除了嘴边的一对螯肢和一对长着大钳子的触肢外,还有四对细长的步足。
蝎蝽固名水蝎,实际上被称作“水蝎子”或“水蝎”的动物却远不止蝎蝽一种。
在天津近海,人们将皮皮虾(学名虾蛄)叫作水蝎子,因为皮皮虾喜欢在海滩挖洞隐藏,伸手去捉它时很容易被它锋利的外壳尖刺扎伤,像被蝎子蜇了一般。
在南方,稻田里常见的田鳖(学名负子蝽)也被称为水蝎,它性情凶猛、体型巨大,成虫一般体长6—9厘米,大的甚至长达12厘米,能攻击和捕食鱼类、青蛙、乌龟甚至小蛇。有的地方还管它叫“咬趾虫”,一旦被它咬中,不光是剧烈刺痛,还会被注射强腐蚀性的消化液,导致被咬处肌肉组织溶解,有时伤口还会留下永久疤痕。
在许多地方,人们还将蜻蜓的幼虫水虿叫作水蝎。“虿”字在甲骨文中本身就是蝎子的象形,俗称其为水蝎倒也名正言顺。水虿以水里的浮游生物、小型昆虫甚至小鱼、蝌蚪为食,尤喜捕食蚊子及其幼虫孑孓。有资料统计,水虿一年能吃掉3000多只蚊子,虽然长相恐怖,但并不咬人。
以上这些别名“水蝎”的动物,除了田鳖,其他的我都见过。它们外形迥异,但无一例外的,都形貌丑陋、行踪诡异,令人望而生畏,敬而远之。
就像将蝎蝽叫作水蝎一样,人类习惯从自身经验出发,往往对事物的特征取其一点不计其余,喜欢通过类比、联想来为新事物命名。比方,陆地上有蜈蚣,水中同样可怖的就称之为水蜈蚣;陆地上有螳螂,水中形状相似的就称作水螳螂……以此类推,还有海象之与象,海牛之与牛,海豹之与豹,乃至海狗、海马、海兔、天牛等等,不一而足。
实际上,如同水蝎之与蝎子,海兔与兔、天牛与牛各自之间是多么天差地别?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心安理得地继续称呼某种海蛞蝓为海兔、某种长触角甲虫为天牛。如此称呼之时,我们既没有征求过借出名字的兔或牛的意见,又没有咨询过被冠名的海兔或天牛的想法。反正,不管我们怎么叫它,它们都不会跑来我们跟前反驳。
名字是万事万物的身份标识,为事物命名从来就不是一桩小事。孔子说,“名不正则言不顺,言不顺则事不成”。汉代的刘熙则在《释名》中提出,“名,明也,名实使分明也”,认为命名是在明确事物本质、区分名实关系。
被称为辞书之祖的古代字书《尔雅》,2000多年前就对草木虫鱼鸟兽等自然界的许多事物进行命名和分类。一个个不起眼的名字其实是人们认识世界进而改造世界的第一步。
名字既然如此重要,万事万物又是如何命名的呢?东汉文字学家许慎在《说文解字》中说,“名,自命也。从口夕,夕者冥也。冥不相见,故以口自名”。许慎认为,天黑后人们互相看不见,通过“自呼其名”相互确认身份。
人可以自呼其名,鸟兽也可以像《山海经》里描述的那样,“其名自詨”“其名自号”“其鸣自訆”来自报家门。但水蝎之类的草木虫鱼等等,就只能靠人们观其形、取其意或者关联附会来冠名了。
如同对待水蝎,我们常常用过去的认知去投射、标识新事物,并对其司空见惯、习焉不察。但水蝎终究不是蝎,海马也不是真的马。当我们习以为常地直呼其名时,是否意识到这些被指代的事物之间,事物的名与实之间,相差又何止千里万里?
万物不语而万物自在,不赖人赋名而存亡。有时候,跳脱出名字的符号或标签,静下心想一想水蝎非蝎的小命题,也许才能更好地看待这个世界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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