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迅先生说:“希望是本无所谓有,无所谓无的。这正如地上的路;其实地上本没有路,走的人多了,也便成了路。”而在道路遍布的今天,我们该如何选择才能抵达真正想去的地方?茅盾文学奖得主、清华大学教授格非在最新随笔集《云朵的道路》中,真诚地探讨了这个问题,他从生活点滴出发,剖析众多经典文学作品,用十篇文章,恳切回应当代人的困惑。作者把文学与故事编织进日常与人生,鼓励我们去冒险,去碰壁,去掉队,去走向未知,继而投入真正的生活之中。
《云朵的道路》
格非 著
新经典文化|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
文|格非
1
去年初夏的一天,我回老家看望母亲。
因家中只有两间房,母亲和照顾她起居的弟弟各处一室,我就在网上订了一间快捷酒店的客房,离母亲住的小区不远,矗立在刚刚竣工的“航空小镇”那细碎而明亮的灯火之中。晚上喝了太多的酒,外出散步时,我在惝恍的醉态中越走越远。
直到一片黑魆魆的树林挡住了去路,我才意识到自己迷了路。
一阵突如其来的急雨,从田野和林间沙沙地漫延过来。我不得不窜入路边公交站的塑料顶棚下避雨。凭着直觉和残存的记忆,我知道这一片如今已变得极其陌生的地域,距离我自童年时代生活了十六七年的村庄不远,尽管那个村庄早在二十年前就已被夷为平地。
我听着顶棚上密集的雨声,左顾右看,怎么也无法辨明自己身处何地。我本想打电话让弟弟开车来接,随后又改变了主意。
无论如何,一个人是不可能在自己的故乡迷路的吧。
除了偶尔疾驰而过的快递小哥之外,街道上几乎看不见什么人。我呆呆望着在灯柱上方腾起的空濛水雾,一时找不到什么可以与过往记忆通联的标志物。奇怪的是,我在站牌下躲雨的这段时间里,没有任何一辆公交车在这里停靠。在阒然无声的静寂中,我忽然悲哀地想到,好像有什么东西,带着某种恶意,一心要把我与记忆中的家乡隔开,将过往的一切,锁闭在陌异昏暗的雨幕之中。
最后,当我幸运地从街道旁矗立的路标上,看到“厚斝路”三个字时,不由得长长地松了口气。所谓“厚斝”,不过是“厚角”的旧称——我似乎曾听老家的人说过,“厚角”之所以被改回它的古称“厚斝”,是为了让这个早已消失的村庄听上去显得“更有文化底蕴”。这么说,我在雨中驻足的这个地方,正是记忆中熟稔而亲切的“厚角”地界。
当我确凿无疑地意识到自己所处位置的时候,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,一时间竟有些亢奋,酒也醒了大半。而我的眼前,立刻就敞开了一条在田野中延展并逶迤远去的道路。
2
从我们村庄到厚角的直线距离,不到五华里。因厚角村地势较高,那条在田畴中被人踩得发白的道路,远远看上去,就像一条被放倒的梯子。
村里的人去到厚角,除了走亲戚之外,通常只有以下两个理由:碾米或路过。
进村时,必得穿过一条短巷。巷子口紧挨着一处圆形的池塘,方圆几十里唯一的碾米加工厂,就耸立在池塘的东南角。要从巷子口抵达高处的碾米厂,就会经过一条令人望而生畏的坡道。母亲推着独轮车去厚角碾米,我和弟弟时常在车前替她拉绳背纤。
更多的时候,我们前往厚角村,不过是打那儿路过,去到更远的唐村、石桥、姚家桥、华山、埤城,乃至奔牛、丹阳和常州。如果我们启程前往江边码头,并从那儿摆渡过江去扬中的外婆家,厚角就是漫漫长途的第一站;而如果你想去华山赶集的话,到了厚角,就已经走了一半了——站在碾米厂边的高坡上,一眼就能看到集市上的那棵六百年的白果树。
我们家在厚角村没有亲戚。尽管我无数次地路过那里,却对那个村庄的格局,对于那里的人和事,没有什么太多的印象。我所熟悉的,唯有那条小路。如果硬要较真的话,我也可以认为根本就没有去过那里。
我幼年生活的那个小村庄,犹如一个孤岛。包围着它的,是绵延的田野以及像毛细血管般密集交错的道路。从理论上说,这些道路可以带你前往任何你想去的地方。
你去丁岗镇,是为了去那儿的公共澡堂洗澡,或是去集体供销社购买布料和日用品;你每年清明节都会去一次大路镇,是为了登上圌山的报恩塔,俯瞰烟波浩渺的长江;你去到一个名为“山脚下”的小村庄,是为了给祖父的一个腿脚不好的外甥传口信;你频繁地去往大港镇,是因为你的伯父和姑妈恰巧都住在那里;你去北角村,多半是为了去表姨丈的一位姐姐家做客。你去五峰山的绍隆寺陪母亲烧香,去黄日观逛庙会,去不知名的村庄围观因触电或溺水而亡的死者,去所有大大小小的村庄看露天电影……
应当说,我所有的童年记忆,首先是与蛛网状随处延伸的乡村道路联结在一起的。如今,无论是厚角,还是散落于各处的寂静山村,包括村庄之间迷宫般的道路,都早已夷灭无闻。所有的过往、历史和记忆,犹如一个不能出口的秘密,被封闭、收束在了城市街道的一个可疑的路牌中。
一个事物消失了,就是为了给新生事物腾出地方。而新事物的到来,只是为再次的消逝预做准备。道路,不过是个印迹,它可以随时被抹去并得到重写。
唯有作为基底的“大地”岿然不动,缄默不语。
3
《人面桃花》故事的起始点源于一个名为“普济”的寂静江村。事实上,我外婆家所在的那个村子就叫普济。它有三个挨得很近的村落连成了一体:普庆、普丰和普收,合在一起就叫“庆丰收”。
这个名为普济的村庄,坐落在长江环绕的一片沙洲上,地势低洼,遍地竹林。村庄呈狭窄的长条状,两边各有一条南北向的河流,将它夹在了当中。河道上用泥土堆成的堤坝,就成了村子通向外界的一条条道路。
普济村的每一户人家,都隐伏在茂密的竹林中。那些覆盖着稻草的泥坯房,也有着大致相同的格局和规制。到了过年时节,家家户户飘出来的做饭的香味都是一样的。小时候,我每次去外婆家做客,不论是走在村子的东侧还是西侧,总会有一种本能的紧张、眩晕、乃至恐惧:眼前那一条条横亘在河流上的平行道路,究竟哪一条路通往外婆家?如果没有母亲领着,我和弟弟因走错人家而闹出笑话的事,也时有发生。
我想,《人面桃花》中的那个连蜜蜂都会迷路的“花家舍”,大概就是儿时那种眩晕感的馈赠吧。有时候,事物的复杂性,往往并非来自它的眼花缭乱或杂乱无章,反而源于它自我复制的整齐划一。
2023年春天,我在韩国南部的庆州动笔写作《人面桃花》时,其实并没有认真思考过道路、村庄与场所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,所有的地点、人物和事件都像是“自动”展开的。通常,哪里出现了村落、河流、溪涧、山丘、沟壑以及远近不同的场所,哪里就会有一条条道路将它们联结在一起。对我来说,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。
在这部小说问世后的二十年间,从未有人就小说的“地理线索”提出过任何问题。不过,等到它前年被译成日文时,庆应义塾大学的关根谦教授以他一贯的严谨和细致,终于开始认真琢磨村庄、道路、风景标志物与地理方位之间的空间关系了。他先是画了一张陆秀米家的草图,逐一标示出院落、正房、东西厢房、天井、账房、假山、凉亭、荼靡架以及柴屋的位置,接着,他给我发来一个微信,让我帮他核对一下小说中所涉及的主要场所、地点与道路之间的地理关系,并列出了令他感到疑惑的一些问题。虽说我没有重读自己作品的习惯,但也不得不放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情,在搁笔近二十年后,立即开始重读这个作品。
这次重读和核校,不仅帮我修正了有关地理方位的一两处错误,也给了我许多全新的体验,并促使我对久存于心中的一些问题展开了思考。
比如说,我意识到,在小说中“自然生长”的道路,与各处场所、地点或风景标志物之间的关系,若是按照严格的现代地理观念来考量,是很难完全准确地进行还原的。因为,传统地理关系源于一种习焉不察的估算和“寻视”,而非测量与定位。
另外,我意识到,不论是从实际功能方面,还是从隐喻和象征意义的层面,“道路”一词的意义,在今天都已经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。换句话说,“乡村道路”所隐含的意义,与今天常见的城市道路完全不同。在过去,如果说“道路”预示着人的命运的话,到了今天,道路已被简化为了“规则”或“法则”。
4
在传统的乡村社会中,除了为数不多的官道、驿道和通衢大道之外,绝大部分的道路都是可以权宜变化的。你可以选择人烟稠密的“康庄大道”,以避开强人剪径的“猛恶林子”,遇有急事,也可以偶尔“抄近路”。你如果害怕村口的大黄狗,也可以从村旁的田间小道“斜刺着穿过去”。有时候,你走着走着,路就断了。但路断了,并不表示无路可走。有时,你被一条又宽又深的沟堑挡住了去路时,仍然可以发现沟壑的草丛中的羊肠小路,以及沟底水流中预先有人垫上的砖头、石块或树干。在我的儿时记忆中,很少有什么道路是坚实、平坦,一通到底的,你总得不时跨越随时可能出现在眼前的沟沟坎坎。
因此,道路可以被看作是,在“寻视”的意义上,将不同的标志物、目的地串联在一起的结缔组织。重要的是联结,而非道路本身。在乡村社会中,道路绝非是严格布局和精确测量的产物,它带有某种随机性乃至任意性,因为没有什么地方是不可抵达的,也没有什么障碍是不能越过的。只要有人,就会有人积聚的部落或村庄,就会有劳作、娱乐或游戏的一个个场所。在这些目标物或场所之间,道路随时随地被行人的脚步“开启”出来,扩展、交错、延伸,成为越来越多的人遵循沿袭的某种踪迹。
如果被开启的道路很久没有人走,它也就渐渐地荒废,其踪迹或被时间抹除,或被杂草覆盖,最后无一例外地被一望无垠而总是沉默不语的大地回收。
乡村道路的这种模糊性、随机性和任意性,所象征的是生存本身的无规定性。而所谓的人的命运,正是这种无规定性的产物。人在一生中所经历的,不是可以被精确测量并被预先知晓的均质化时间,而只是一种“绵延”。在绵延之中,你选择什么样的道路,就会有怎样的命运。它无法被确切地预知,也充满了神秘莫测的变数。
在《没有个性的人》中,罗伯特·穆齐尔曾经区分过人类社会两种截然不同的“历史道路”。
其中之一是“台球”的道路——它一旦被击出,只能一味向前,伴随着一个不可改变的既定轨迹。不用说,我们今天就行走在这样一个被计算出来的、可以提前预知的、甚至是不可更改的道路上。当然,从某种意义上说,它也是无命运的。
另一条则是“云朵”的道路。云朵在聚合、离散和移动时的轨迹是不可预测的。它可以走走停停,也可以站住不动;它可以快速移动,也可以四下张望;它可以在一个瞬间突然消失,也可以在下一个瞬间重新聚合;它想去某个地方,但命运或许最终会将它带往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域。
不久前我与一位友人在北京有过一次公开对谈。在回答听众有关“人生道路”的提问时,他不假思索地这样说道:在我们小时候,没有多少道路可供选择,可你仍会觉得生命有无穷的可能性。而在今天的社会中,道路随处可见,但你反而时常会觉得无路可走。
我觉得这位朋友也是从“踪迹”与“开启”的意义上来理解道路的。没有开启的愿望、决心和行动,就不可能有所谓道路。
(本文摘选自《云朵的道路》,内容有删节,标题为编者所加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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