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|赵阿芳
昨儿个下午,朋友小陈拎来一方便袋“豆蜂米”!这东西,金贵得很呐。早市上明码标价——带皮称,一百五六十元一斤,实实在在是高蛋白的“天物”。
豆蜂,凶得很,能蜇死人。光是提它的名字,我心里都发怵。我从小就知道豆蜂米香,可真要自己去挖,那是万万不敢的。所以,我的童年吃虫史,净挑些“软柿子”捏——专找那些危险性不大的小家伙下手。
春天刚探头,我没事儿就往生产队的场屋里钻。那儿正培育柞蚕苗呢!
柞蚕蛾才从茧里爬出来,就被大人们逼着“成亲”,产完卵,翅膀一掐,转眼就下了油锅。它们刚办完“婚事”就散了伙,下一秒就油锅里送了命——再相见,怕是要等来世了。
总有些“叛逆”的雄蚕蛾不肯就范,满屋子乱飞,蛾粉眯得人睁不开眼。大人们忙不过来,就由着我们这群小孩捡漏儿。每回我都能拎一布袋回家,炒一炒,香得很。哪知道,这玩意儿后来成了稀罕物。
每年过了“五一”,天慢慢暖和了,就要上山掀石头——抓蝎子。
蝎子毒,蜇人一下肿老高,疼好几天。所以得用夹子镊,再小心翼翼塞进玻璃瓶。我自制的竹夹子别提多顺手了:挑一根细竹,劈开大半,中间楔一根小棍作为弹簧,食指拇指一捏——“啪”,一夹一个准儿。
有时一掀石头,咝——一条蛇盘在石头底下,冷冷地盯着我。才惊蛰没多久,蛇还带点“起床气”,不爱动,但我可爱动——吓得我棍子一扔,连滚带爬跑老远。后来我又学聪明了,拎一根烧火的铁钩子去掀石头,这样就不怕蛇了。
蝎子抓回来,油锅里一滚,“咔嚓”一口,喷香酥脆。后来供销社开始收蝎子。能卖钱,我就舍不得吃了——打小,我就挺会过。
夏天一到,虫子的花样就多了。光柞树上就有三种宝:“大头黄”“金奇亮”,还有丑得吓人的“水牛”。
水牛长得那真叫一个凶——通体乌黑,两根长长的须子像天线,一对大獠牙龇在外头,仿佛随时要咬你一口。
我们逮到它,也不急着吃。先在它身上绑根线,另一头拖个空火柴盒——一辆威风凛凛的“战车”就成了!拽着它满地跑,看它张牙舞爪却无可奈何的样子,真是孩子气十足的胜利。
玩够了,扔火里一烧。刚才还凶神恶煞的“大将军”,立马成了焦香美味。为啥这么香?因为它可是著名的“卡虫”变的呀!
至于知了猴、蚂蚱,更别提了——咱们这代人的童年,谁没迷恋过它们的香气呢?
松树上的松毛虫也好吃。
这虫长得快、生得多,一不注意就能把整棵松树的叶子啃秃,等长到手指长,它就开始吐丝做茧,把自己藏在松针间隐蔽起来。因为它破坏性极强,我们都叫它:松狗子。我们都不喜欢松狗子,所以一定要消灭它们。当然美味也是重要的诱惑。
拿剪刀把茧剪下来,扔进随身带的水桶里。攒够了大半桶,我们就来到小河边,支一张凿了孔的铁皮,下面点火,把松蛹茧倒在上面开始燎。经火一燎,茧破了,露出里头的蛹——还有一些没变成蛹的松狗子毛毛虫。
松狗子虫的毛很厉害,它好像会飞,沾上一点就奇痒无比,那可比蚊子叮得难受多了。所以燎完还得用拉瓜叶蘸河水反复搓洗。洗好了,拿回家扔进锅里加点盐煮。煮开后,就熟了。
吃的时候分外小心:要掐掉蛹的小头,那儿有毛,会蜇舌头;要剥掉松毛虫的皮,这皮蜇得嗓子生疼。可偏偏它的肉又嫩又香,吃得人上瘾!多少人一边哈着嘴、肿着舌头,还一边伸手:“再来一个!”
夏秋交替,最叫人嘴馋的就是“蜂米”了,但我不敢轻易动手——吓人啊。这里说的还不是最凶的豆蜂,是长角蜂。有一回,我们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组团去捅长角蜂窝。碗口大的蜂批挂在树梢,我们抻长竹竿一捅——“嗡”的一声,蜂群像战斗机一样俯冲下来,追得我们哭爹喊娘,鼻青脸肿。那疼,至今想起来还起鸡皮疙瘩。
至于豆蜂,我想都不敢想。被蜇一下,半条命就没了。小时候大人天天耳提面命:千万别动豆蜂窝!所以直到今天,在我心里,敢亲手摘豆蜂批的人,都是真正的勇士。
秋天的虫王,非蚂蚱莫属。什么刀龙、梢芥、乖子、大油蚂蚱、蝗虫……五花八门,个个滚圆肚大、满腹虫籽。用火一烧,香气飘出五里地,勾魂儿。
豆地里的豆虫也是一绝。俺弟,曾在小学三年级秋假里,创下一天刨一桶豆虫的纪录,连续十几天不停。一桶就是十几二十斤呐!每天早晨,弟弟和大人干农活一样,背着干粮和小水壶就出发了,中午饭是要在豆地里解决的。
那年的豆地里,豆虫真够“厚”呀!秋收过的豆地里,一位十岁的小小少年,提着小桶,挥着小镢头,奋力且专注。他小小的身子在大片豆茬地里一起一伏,那个画面,像一帧剪影,历经三十多年的岁月,一直在我脑海,挥之不去。
如今我跟弟弟回忆起刨豆虫的经历,依旧眉飞色舞,坚信俺俩如今的高个子、高颜值,全是托了那一年狂补“优质蛋白”的福。
冬天虫少,但仍有宝藏——卡虫。
柞树是个奇特的树种。不修剪就是灌木丛,留桩放拐就长成了树。它从不裸体,冬天树叶都黄了,也还牢牢地挂在树枝上,直到来年春天,长出新叶,老叶才脱落。它是一件衣服穿一年,靠变换颜色来装扮青山。春暖花开时,它长出的叶子是鹅黄色的,慢慢变得嫩绿,然后葱绿,到秋天时,变成浓绿乃至墨绿,等到冬天,漫山雪花飘飘时,树叶就变成了金黄色,飘舞在白雪皑皑的山间,煞是壮美。
而美味的卡虫此时就钻在柞木桩或柞木墩里。
卡虫,纯蛋白,营养赛海参。如今有“斧头帮”专砍卡虫卖,接近十块钱一只呢!
父母在世时,每年春节回老家,我都要上山砍卡虫,晚上在团圆饭上加道菜:糖蘸炸卡虫。
上山时直奔柞树,上下扫几眼,发现卡虫屎(粘在一起的柞木细屑)基本就八九不离十。从表皮往深处砍,砍出洞洞后,用细木棍掏出卡虫屎,看不见白白的卡虫,就继续往深处慢慢推进。一斧一斧地小心砍,大气不敢喘,生怕手一抖,就把那肥嘟嘟的宝贝拦腰斩断——这可是个仔细活儿,因为稍不留意,就会把卡虫砍烂,那就太可惜了。
忙活一下午,每次能砍十个八个卡虫,我就很满足了。这口酥脆甜香的年味,是父母在时,团圆桌上最动人的一道星光。
虫味人间,回不去的何止是童年……
吃虫,曾是童年最快乐的事。惊险、刺激,还能解馋。那时候我们吃的虫,是用一整个春夏秋冬换的,是用一身泥土和伤疤换的。那些藏在季节褶皱里的虫香,是山野的馈赠,也是贫瘠岁月中闪闪发光的慰藉。
如今我们怀念的,是那个敢上山下河的自己,是那个能把整个世界都当成餐桌的年纪。我们咀嚼的何止是虫,是一段莽撞的时光,是一口未经修饰的自然。
味道其实没变,是我们走远了。从前那份与自然交手的小心翼翼、与同伴分享的得意洋洋、蹲在火堆旁眼巴巴等待的渴望——这些,都像虫鸣散入秋风,再也拾不回。
虫子还是那些虫子,人间却已换了滋味。当我们尝遍了生活的百味,也把那份最简单的快乐,永远留在了那片再也回不去的田野里。
而今,连一只豆蜂、一条豆虫,都成了需要跋山涉水才能相见的故人。
热门评论 我要评论 微信扫码
移动端评论
暂无评论